朝圣的艺术家 —— 关于韦康和他的橡皮笔及橡皮笔绘画

笔的偶然发明,正应了“厚积薄发,偶而得之”的艺术箴言。谁能说这不是造物主感动他长期苦心孤诣钟情缪斯女神的一次恩赐呢?

认识画家韦康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夜。那时我还住在老房子。是我的好朋友作家沈善增带他来的。善增因为他的气功、他的热心,交游很广,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但是据我所知,画家朋友,韦康似乎是第一个。而且一向幽默的善增一开口就很庄重:“这是我的朋友画家韦康。”这就使来访显得特别的不一样特别的值得重视。具有很正式的仪式意味。记忆中的这个夏夜非常炎热。因为我这个从来不下楼乘凉的人,那天专拣了有风的路口在乘凉,远近的树叶在星光下寂然不动,我们的芭蕉扇拼命地打,依然挡不住汗流背脊从胸口注出来,然后痒痒酥酥地滑下来。我隔着炎热的空气打量着画家韦康。他的长相属于文静清秀的一类。开始有点拘谨。后来他说话了。他不断地说,很激动地说,间不容发地说。他精神抖擞,完全不在乎常人惧怕的炎热,也不在乎你听还是没听。在夏夜的星光,摇曳的树影和朦胧的路灯下,他的热情而投入到忘我的神态让人难忘,很感动了我一阵。

那天他非常详细地谈了他的艺术道路,他的橡皮笔,他对艺术的想法和追求。临去的时候,他还给了我几幅作品的照片和一些文字。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对艺术抱着近乎痴迷和狂热的艺术家。是一个在内心燃烧着自己激情太阳的艺术家。这样的人是具有艺术家内在素质的。真正成为艺术大师的人首先要有的就是这种“其九死而不悔”的超乎寻常的痴迷和狂热。为了爱情割下耳朵画下燃烧生命激情向日葵的凡·高,孤身只影驶向海洋深处发高烧做着土著神秘梦呓的高更,都是这样的人。我想艺术家有很多定义,但首先是这种性格。这种圣徒的性格。是的,圣徒。他们餐风露宿,顶着骄阳徒步穿越鸟迹罕至的大沙漠,只是为了朝拜他们心目中的圣地。作为艺术家,他终身的足迹只指向一个方向,属于他的圣地:艺术。我常常以为,今天的艺术家缺的不是技巧。不少作品的苍白乃的出于素质的贫弱。从那个夏夜以后,我开始注意韦康。也经常有机会在各种画展上看到韦康的身影,他总是很认真地看别人的画。也总是把橡皮笔油画的最新进展告诉我。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橡皮笔的诞生竟出于一种偷懒的动机。外出写生,清洗油画笔成为让每个画家头痛不已的事,以橡皮代笔却一揩就干净。一次偶然的“不揩”,却诞生了一个新的油画工具。这完全像一次突来或冥冥中神示的戏剧性动作。但有谁知道,在这以前韦康不长的艺术生涯中已经先后用装饰绘画、拟物化肖像画、照相写实主义的方式折腾了三次。他是一个为“语不惊人死不休”而内心骚动不安的画家。在没有找到通达艺术圣地的道路的时候,他是永远不会平静下来的。笔的偶然发明,正应了“厚积薄发,偶而得之”的艺术箴言。谁能说这不是造物主感动他长期苦心孤诣钟情缪斯女神的一次恩赐呢?

在美术史上不乏新工具新材料带来的视觉语言的变革,甚至是震撼人心的视觉艺术革命的时代。笔对于架上油画的许多变革意义将有待于时间的发现和肯定。但它给油画带来的许多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却是有目共睹的。刮刀有力度但像有勇无谋的莽汉,在画布上没有回旋的余地。油画笔作为表现力最丰富的工具,像小提琴关键的时候稍嫌力度不足。而橡皮笔却是软硬兼施,将刮刀和油画笔刚柔相济的二重品格组合为一个整体。我们惊喜地看到,一种完全不同于油画笔浑圆线条的崭新的方笔痕的诞生。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过程,当橡皮笔从画布上掠过的时候,它运行的轨迹结果,是在留下色彩的同时还轻轻地刮去色彩。此时色彩竟会变得象透明的水晶玻璃一样似有似无,象从加了弱音器的铜管乐中飘出的乐音。特别是橡皮笔皱擦画面,从笔边挤压流淌出来的色彩形成的笔线,经过巧妙地控制刮用,产生出十分迷人的类似“硬边”构成的装饰效果。装饰和写实在橡皮笔下得到了完美的嫁接。运用橡皮笔的韦康已经形成了唯有他才有的强悍的装饰性写生画风。

现在,我们曾经在其它作品中领略过的熟悉事物:江南的水乡老屋小桥舟楫以及人体,都焕发出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陌生感觉。一切都化解成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方形笔触。变得似是而非,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样子,有了一种依稀如梦的情调。尤其是那种多色彩混合平涂时橡皮笔力度微妙变化而带来的内容丰富的瞬间,是很让人怦然心动的。

从蘸着颜料的橡皮笔到今天,韦康已经实践了十六年,将近他生命二分之一的长度。这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十六年,是在画室中苦苦折磨自己冥思苦想的十六年。他发现了一种工具的潜能,这个工具也发现了他,一个燃烧自己的画家,我想,他还将用橡皮笔画下去。那么橡皮笔在他生命中的长度还会延长。

他在给妻的信中说过很感动人的话,那是一个没有城府真正艺术家才会说的话:“我象得了什么病似的,几天不接触绘画会失魂落魄,无精打采。我总感到我肩负着一种使命,有一种神的力量迫使我去画画。人类需要我去展示世界的另一面。我的智慧与才远远超出好多人。我需要的是时间,不然将全部埋没。在家庭与世界的天平上,我是倾向于世界。我希望你能谅解我。在我属于世界的时候,我首先是属于你的。”

当我们倾听这些未加修饰的话语的时候,难道我们不是从中听了凡·高、高更遥远心音的回声了么?难怪沈善增把他视为“明日大师”而专门作了备忘录。君问归期未有期。对于艺术家来说法,当我们迈出了第一步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归程。我们的目标永远是前方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我们永远在路上,在那朝圣的路上……。

著名作家 毛时安
上海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